杏花開的時候,整個村莊都是香的,但杏花的香是含蓄的、隱忍的,甚至有些卑微的,一如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村人,面朝黃土背朝天,很多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出。這個時候如果天空有一雙眼睛,定能看到那些點綴在村莊中間的杏樹,像雪花一樣星星點點撒在大地上。
從杏花開,我們就在期盼杏子成熟,但是這樣的過程在饑饉的年月似乎顯得尤其漫長。是的,杏樹是村莊最為常見的樹木,幾乎與白楊樹、柳樹一樣普遍,但是與楊、柳不同的是,杏樹總是圍著莊院生長,時刻參與著人們貧窮而又充滿希望的生活。我家的打麥場里有一棵杏樹,驢圈里有一棵杏樹,村西頭的苜蓿地里有三棵或者四棵。苜蓿地里杏樹的數(shù)量,并不是我記不清,而是其中背靠地埂生長的一棵杏樹,只是純粹的作為杏樹生長著,春天來它不開花,麥?zhǔn)諘r它沒有果實,但它似乎從來不管這些,只是任自己瘋長,朝著四面八方伸展著枝丫。
所以,我們等待的杏子與那棵任意生長的杏樹無關(guān),我們等待著每一棵能夠生長出杏子的杏樹,在麥?zhǔn)罩?,帶給我們短暫的歡愉和幸福。但是村里的杏樹,似乎都商量好了,它們并不著急,我每天都在打麥場上的那棵杏樹上待著,眼睛盯著最靠近陽光的樹梢,那些杏子在一場場風(fēng)雨之后,依然是通體嫩綠,似乎成熟還是一件很遙遠(yuǎn)的事情。但我們也不會因為它沒有成熟而放過它,從杏子開始長出來,杏仁還沒有形成硬殼,我們就開始采摘,任憑牙齒酸到連面條也咬不動。
村里最先成熟的那棵杏樹幾乎在我們居住的黃土坡的最底層,再往下就是常年干涸的河溝,杏樹圍著村莊生長,河溝里則是胡亂生長的楊樹、柳樹、椿樹、榕樹,所以那棵杏樹也幾乎是杏樹與其他樹木的分界線,也是村里海拔最低的一棵杏樹。那棵杏樹究竟長了多少年,沒有人能夠確切地說上來,從它高大而茂密的樹冠來看,這棵杏樹的年齡與村莊的年齡基本相當(dāng)。一棵樹會不會老,是不是也會像人一樣有風(fēng)燭殘年的時候,會不會到最后也會因為再也長不出一顆杏子而感到羞澀和難過呢?也沒有人知道答案,那棵樹的主人也不想要這樣的答案,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杏子成熟時,看護好這一樹金黃的果實。
大舅家的杏是我見過的最早改良的杏。杏樹還是原來的杏樹,但是在杏樹的其中一根枝干上,接上了桃樹的枝,于是那棵杏樹到麥?zhǔn)諘r節(jié),長出了全然不同的兩種杏,一種是普通的小杏,另一枝上的卻是小孩拳頭般大小的桃杏,這讓我們驚奇不已,所以每年到麥?zhǔn)諘r節(jié),我們總要編造各種的理由去一趟大舅家,摘幾顆桃杏解饞,雖然吃不上桃子,能吃上桃杏也是幸福的。
后來我也根據(jù)大舅教的方法,央求父親從鎮(zhèn)里唯一種桃的人家里剪來了一截桃樹枝,在秋天的時候鋸掉了苜蓿地里一棵杏樹的一枝,將樹枝鋸成V字形,然后將桃枝削成尖的鑲嵌在杏樹上,裹上厚厚的一層地膜,期盼著春風(fēng)拂過山崗的時候,這截桃樹枝能夠成活,在麥黃時節(jié)也能結(jié)出碩大的桃杏來。但是最終的結(jié)果是,那截桃枝在春天來臨的時候,早已經(jīng)干枯,杏樹的營養(yǎng)到不了它的那一截,與它鑲嵌的那一段杏樹枝也一同干枯了。
后來,村里人都開始嘗試著在杏樹上嫁接各種樹枝,梨樹、桃樹、李子樹都可以嫁接在杏樹上,都會長出味道各異的杏來,但是我們家的杏還是那樣保持著原來的味道。我離開家的時候,苜蓿地里的那三棵杏樹都已經(jīng)結(jié)滿了杏,像漫天的繁星,壓得樹枝抬不起頭來,我應(yīng)該去摘一些杏,裝在離鄉(xiāng)的行囊里,但是順著村道疾駛而來的中巴車沒有給我時間,我只能匆匆離開。透過車窗,我看到祖母和父母親就站在西側(cè)的那棵杏樹下,一直看著我所坐的車消失在遠(yuǎn)處。
從那時候開始,我總能夢見自己回到家鄉(xiāng),在杏黃時節(jié),一個人蹲坐在杏樹上,不停地摘食著樹上金黃的杏,但是那些杏無一例外的,沒有任何味道,就像秋天霜打了的蘿卜。這讓我悵惘不已,本以為我會有很多機會,在杏子成熟的時候回家,但是十多年了,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故鄉(xiāng)的杏,胃里的記憶也開始逐漸模糊,以至于我想不起那些杏的味道,連夢里也不行,很多記憶的遠(yuǎn)去,不是人所能左右的。
在城市,我吃到過各種各樣的杏,改良的大杏,味道甜美的金杏,它們的賣相與味道俱佳。在土默川平原的連片的杏樹林里,我見到了此生見過最多的杏樹,一棵挨著一棵,背靠著陰山生長,那些經(jīng)過改良的杏,吸引著遠(yuǎn)近的游人前來采摘。我混在游人中間,看著那些顆顆果肉飽滿的杏,想起故鄉(xiāng)那些散落在村莊周圍的杏樹結(jié)出的小而干癟的果實,內(nèi)心頓覺有些難過。我在這些杏樹中間,不就是故鄉(xiāng)的一棵因缺水而枝葉蔫蔫的杏樹么。
有一年杏子快黃的時候,父母從故鄉(xiāng)來看我。坐了一天一夜的車,等我接上他們的時候已經(jīng)是后半夜,母親背著一個經(jīng)年的帆布包,在一堆衣服中間,夾著一塑料袋杏。在我新買的、剛裝修完的房子里,母親掏出那些杏放在嶄新的餐桌上,我一眼看出,那是苜蓿地里中間的那棵樹上的杏,又扁又大,但都還沒有完全成熟。母親有些羞澀地掏出這些青黃相間的杏,就像小時候去親戚家,拿了一包小小的點心,感覺有些拿不出手。實際上,他們感覺拿不出手的何止是杏,包括他們自己,因為來兒子家,他們穿上了自認(rèn)為最時新的衣服,但是看到我之后依然會不自覺地整理整理衣服。
一千多公里的路程,他們實在不知道給我?guī)c什么,于是帶著這些品相并不好看的杏,與他們一起跋山涉水來找我。他們還記著我小時候喜歡的味道,他們記著的也永遠(yuǎn)是我小時候的樣子,我離開家之后經(jīng)歷了什么,過著怎樣的生活,卻是他們不知道的,也是他們不曾參與的。這是他們所憂傷的,也是我所憂傷的。
當(dāng)那些酸澀中透著一絲甜味的杏被我咬開的一瞬間,那些關(guān)于故鄉(xiāng)的記憶瞬間蕩漾開來,那些貧瘠而歡樂的童年時光如同電影鏡頭一般從我心頭閃過,仿佛那個頂著滿頭卷發(fā)的男孩還坐在苜蓿地里中間的那棵杏樹上,手上的這顆杏就是他剛摘下來的一般。我的眼眶有些濕潤,假裝打了一個哈欠,躲過母親關(guān)懷的眼神。
這些年,每次給家里打電話,我?guī)缀醵家獑柕叫?,杏花開了沒有,結(jié)了多少果實,杏子熟了沒有。其實我知道,杏樹早已經(jīng)從我的生活中遠(yuǎn)去,只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象征,永遠(yuǎn)地存在于我的內(nèi)心深處,但它每年依然開花結(jié)果落葉歸根,可是我卻再也沒有能力摘幾顆杏子在手,只能任金黃的杏子一年年跌落在泥土里。